普里茲倫 Prizren--霧中老城,慢板之詩
普里茲倫(Prizren),從來不在我的計畫裡。只是因為阿爾巴尼亞一場臨時的約會,它忽然成了通往保加利亞途中不得不拐進的一站。
誰料在科索沃南部,這座蒼茫的老城,竟如此溫柔地楔進了我的眼前,並且,毫不客氣地,占走了我兩天一夜的時光。
清晨的沙德凡廣場(Shadërvan Square)仍在沉睡。石板路被露水洗得發亮,杜什卡河(Dushka River)從城中央靜靜流過,像一條細細的銀帶,將奧斯曼老城與山腳下的東正教教堂輕輕繫在一起。河水不急不緩,穿過石橋底下時,發出細碎而溫柔的聲響,
彷彿在對每一個剛醒來的行人說一聲:早安。這座常被貼上「落後」標籤的城市,卻把「人」放在最高的位置。
老城全面禁車,汽車只能停在石堡外遠遠仰望;百年石板巷道刻意墊高邊緣,讓盲杖能輕易辨識方向;河畔步道高過車道,車輛不得越界;咖啡館的桌椅大方地佔據半條街,因為在這裡,人比車重要。連我這樣的過客,也被這樣的尊重,溫柔地擁入懷中。
第一天傍晚,我們在廣場邊,點了傳說中Qebapa me gjitha ——「一切都上的切巴比全盤」。服務生輕輕掀開銀蓋,乾冰白煙瞬間如雲霧翻湧,彷彿仙境降臨餐桌。十幾根粗短的各種肉腸、堆成小山的生洋蔥、焦香的甜椒、潔白濃厚的 kajmak 奶油起司,還有熱氣蒸騰的 lepinja 麵包。我們兩個人對著這座肉山愣住,當下就明白:這一盤,夠吃三餐。
後來住在河邊那間老屋民宿,卻睡得太舒服了,錯過了清晨登上石堡(Kaljaja Fortress)的計畫,只能在山下遠遠望著那座由拜占庭與奧斯曼層層堆疊而成的古堡,像錯過了一場原該赴約的相遇。
倒是走到了山腳的羅馬浴室遺跡Hamami i Gazi Mehmed Pashës,殘破拱頂被藤蔓纏繞,陽光從破洞灑落下來,像為廢墟撒了一把碎金。兩天一夜,我慢慢走過這座城:黃昏時分,錫南帕夏清真寺(Sinan Pasha Mosque)被夕陽鍍成金色,與對岸聖救世主教堂(Church of Holy Saviour)那被戰火燒灼的壁畫,隔河相望。沙德凡廣場的梧桐樹下,老人低頭對弈,孩子追逐鴿群。河岸一排奧斯曼老屋外懸的木陽台(çardak),入夜後逐一點燈,倒映水面,像一串漂浮的燈籠。
紅底黑色雙頭鷹的阿爾巴尼亞國旗,在城市各處飄揚:陽台、咖啡館、計程車後照鏡,連我們民宿門口,也靜靜掛著一面。
離開那天已是午後。陽光將杜什卡河照得像一條融化的銀河。民宿老闆的父親——一位戴著白氈帽、滿臉皺紋的老人——堅持送我們到巷口。他用阿爾巴尼亞語拉長聲音說了幾句話,我一句也聽不懂,卻仍本能地用力回握了他的手。那大概是:願你平安,再見。
車子駛離老城時,我從後照鏡裡,看見老人仍站在石板路上揮手。他身後那面阿爾巴尼亞國旗,在風中獵獵作響。普里茲倫,原本只是路過,卻用最溫柔、也最堅強的方式,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道無法抹去的痕跡。在這裡,連所謂的「落後」,都長成了一首慢板的詩,讓我,一句一句,慢慢吟唱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